爱德华·霍珀

人不因为独自一人而孤独,也不因为置身人群而不孤独。

——爱比克泰德

孤独是什么感觉?

孤独就像饥饿:当你正在挨饿而周围的人都正准备饱餐一顿,这让你感到羞耻和警觉,时间越久愈烈,像冰一样冷,像玻璃一般透明,将你包围,淹没直到几乎窒息。

女人抱膝坐在床上,阳光下的她眼神失焦,好像陷入了思绪;床单很平整,不知道她是刚醒来还是彻夜未眠。这不像个温暖的早晨,阳光冷冷的,光秃秃的墙壁和白床单让人觉得更冷。

这副场景无法用安静或是寂静来形容,而是一种更强大、更凶猛的力量,现代生活中孤独最核心的体验:人与人彼此分离,被孤立,被压抑的感觉,以及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忍受的暴露感。

这种感觉从没离开过霍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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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德华·霍珀出生在美国哈德逊河岸边一个小城,有一对有教养但不是很合适的父母。15岁的霍珀身高就超过了180cm,同学嘲笑他笨拙的口齿和四肢,让他早早远离了人群,专注于绘画。

中年成名后,面对镜头,霍珀仍旧是有点尴尬地站着或坐着,像一般高个子那样,他有点驼背,过长的四肢在身体周围显得很不自在,穿着不是黑色西装领带就是三件套,他的长脸有时郁郁寡欢,有时很谨慎,有时则会闪着一点点愉悦。

那一点点愉悦或许就来自于绘画。

霍珀从纽约艺术学校毕业后,踏上了改变人生的三次法国之旅(更确切的说是巴黎),在那里沉浸于深厚优雅的文化氛围和印象派的色彩。

而当他从欧洲回到美国,他只觉得“这里粗鲁、原始得可怕”,若干年后他回忆道,“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忘记欧洲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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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铁路旁的房子》中,一条铁轨横卧在一栋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建筑前,跨越整个画面。建筑的角楼、阳台无疑是为了闲暇时欣赏风景所设计的,但此时它们已起不到任何作用。

明亮的阳光在建筑上投下深深的阴影,却无法驱散孤单伤感的氛围:被代表着现代生活的铁轨粗暴阻隔的不只是一栋老房子,也是整个渐行渐远的农业时代。

这幅画后来成为MOMA(现代艺术博物馆)的第一件收藏。

只是在画风流转,只争朝夕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中叶的美国,面对不论是二十世纪初模仿欧洲的浪潮,还是后来抽象表现主义席卷美国,始终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绘画风格的霍珀,到了四十岁依然默默无闻。

(多年后他回忆说,“我听说过格特鲁德·斯坦因,但我完全不记得听说过毕加索。”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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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珀被纽约狂热的步调,对金钱没完没了的追逐刺激得很烦躁,很长时间里,压根没人对他的画感兴趣,他靠画插图勉强维持着。回到美国最初的几年里,他也没有什么亲密关系。这种分离出来的,在一个大城市里孤身一人的感觉,很快开始出现在他的画面上。

《自助餐厅》中,女子独自坐在餐厅里,她身后有一块偌大的长方形玻璃,但我们在镜子中看不到任何室内的环境,仅仅是两排灯光和一个没有生气的世界。

女人穿戴整齐,脸上还画着妆,她只脱下了一只手套,咖啡杯前放着的一只空盘子暗示着她已经吃完了一份小吃,此刻只是空洞地拨弄着一杯可能已经冷却的咖啡——她在消磨夜晚漫长而孤独的时光。

为《自助餐厅》中的女人作模特的,是霍普的妻子——约瑟芬·妮弗森,通常被叫作乔,是他当年在艺术学校的同学——一个健谈,性急又好交际的女人,一直独自顽强地坚持着她的艺术家之路,尽管她的资金非常短缺。

这对伴侣终身保持着紧密的联系,可他们的个性甚至是身材都截然相反。

他们结婚时,乔41岁,霍珀快42了。他们两个人都想过他们可以一个人过得好好的,不知不觉就远远超过了约定俗成的结婚年纪。

乔把她相当大的精力投入进了照料和扶持她丈夫的工作:处理他的信件,贷款,帮助他专注于绘画。在乔的坚持下,她还为霍珀此后画中所有的女性形象作了模特。而此前她奋斗和捍卫的事业,逐渐缩水到几乎没有了。

但霍珀不仅没有支持乔的事业,还非常积极地阻拦她,嘲笑,贬低乔仅能画出的一点画。

他们经常吵架,有时吵得厉害甚至会动手:扇耳光,撕扯,卧室里毫无尊严的扭打,留下的除了淤青,还有遍体鳞伤的感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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就像霍珀笔下的《纽约的房间》,说不出的沮丧在其中涌动,没能满足的欲望,强烈的克制感。

“和我的任何交谈都会让他的眼光转向时钟”,乔在她的日记中写道。

仿佛霍珀的性格中,有一种天生的隔绝和沉默,也许他自己的沉默只是一部分,还有不懂得如何用平常语言去交流,一些在亲密需求周围游荡的怨恨。

孤独滋养着霍珀的绘画生命,却在他最需要沟通的时刻抑制着他的欲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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霍珀很少评价自己的工作,很少接受采访。当美国文学艺术学会为他的画颁发了金奖,他只说了一句“谢谢”。

霍珀1967年去世时,只有8个人来了他的葬礼。

这个男人到底是什么人?

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。

霍珀去世前两年,画了《两个喜剧演员》,他说是一种告别。画中一男一女的喜剧演员,分别代表他和乔,牵着手,诚挚地谢幕。当时他们俩都已经80多岁且疾病缠身。

他去世前不久还罕见地接受了采访,和乔一起。

在死亡面前,他希望乔可以陪伴在他身边。

而死亡,是他和乔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分开。

霍珀画了那么多次大城市里的孤独,

同时,他也画了这么多如城市一般的孤独,

他自己孕育着孤独却又被孤独侵蚀,

或许孤独是一种永恒的人类境况,其中没有末日也没有救赎,只是迟钝的、缓慢的、忧郁的挣扎。

霍珀去世后,将他的所有画作都赠与了惠特尼美术馆。

今天,孤独的灵魂在他的画面上互相分享着彼此的孤独。

孤独孕育的,往往也能被用来救赎孤独。

参考资料:

1.Olivia Laing,《The Lonely City》,Canongate Books, 2016

2.关晓辉,《爱德华·霍普:沉默的目击者》,2003

3.Asura,《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——爱德华·霍普》